冬三味
雍熙四年,逋游吴山。适值天雨雪,雾霭蒙蒙,不复得路。有熊出,伤之数创。忽闻火光,遂昏而厥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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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半眯着眼,强行将自己从一片混沌中拉出。
乍开的光稀释着将浅未浅的影子,林逋不禁伸手挡住这恼意。抬起肩,一阵痛感从季肋处传来。他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嘴,渐渐起身,遂又垂颔,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。
泛开的伤口已被素布一裹裹包好,角边的乌色看得出有炭烧的痕迹。布面微折,埋上了幽幽的草药香。
他抚着伤口,棉带一圈又一圈徘徊在掌心里,整齐而熟练。忽而,他一挑眉,感觉指尖下的凹凸错落有致。轻轻转过头,一个浮夸而不着调的同心结盘在伤口处,一线接着素布的末端,一线耷在半开的青衫上。
林逋错愕了须臾,又蓦地抬头,环顾着周遭所处。
正值早食,未融的冰干瘪瘪地黏在了窗纸上,依稀可以看见从屋檐边垂下的水珠,滴答着,稍纵即逝。屋内无他人,北风从缝隙里吹进,倏尔又泯灭在蹦跳的火星里。木柴胡乱地堆砌在一旁,烧起不娴熟的火焰。简单的几件家具随意摆放着,木几上竖立着一枝半枯的枝条。
天寒白屋贫。
“嘎吱——”
门轻摇,仿佛有人来了。他立即警觉起来,敛了敛内衫,又将旁边破了口的鹿裘披上,静静端坐在床头。
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少女。鹅黄小袄搭在肩口,系起的红绳垂在怀中的草药边。头上盘了个丫髻,却不合时宜地插着玉簪。簪中有红花,花里还残留着点点飞雪。化了的水滴落在脸颊处,映着松散的额发与清秀的眉毛,未脱稚幼的双眼也察觉到了变化,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他的视线。
应是已过豆蔻而不及及笄。
一朵梅花。
两朵梅花。
三朵梅花……
“嗟夫!”半晌,她终于忍不住眨了下眼睛,“本姑娘都数到了十有五朵梅花了,你怎么还不眨眼啊。”
林逋怔了怔。
她关上门,将新采的植株丢在一旁,拿起炉边捣好的药膏,径直向他走去。
“莫不是救了个痴愚?看到救命恩人大驾也不吱一声。”她咕呐着,又没好气地说:“既然起来了就自行换药。”
林逋接过她手中的石臼,想要褪去里衣,却又碰到了那张扬的同心结。他顿了顿,想要开口,却仍无言语。
“看本姑娘的结打得多好。”她扬起笑容,“知晓你不舍拆去,到时再盘一个就是了。”
语毕,她靠上前,伸手去拉末端结成的绳穗。
“非礼勿视。”林逋侧了侧身,轻巧地躲开了她的手。大概很久没开口了,他的嗓音有些哑然。
“原来不是痴愚,竟是会说话的。”她也不恼,轻笑地别过了头。“那好,我数百朵梅花,数完我就转身了。”
他将棉带拆去,褪下旧药,重上新膏。伤口混着木柴燃烧的啪啪声逐渐向里愈合,已然不见初时的狰狞与血色,他不急不慢地再一次包上了素布,然后在末端随意绑上了一个简单的十字结。
身旁的少女依旧数着朵朵梅花,只是吐出的字里还夹杂着些聒噪的话语。
“现在装清高,还不看是谁把你从雪地里救回来的。”
“最初帮你上药时,你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。”
“木子曰:见义勇为者,可不顾男女之隔阂也。”
……
“木子?”他疑惑道。
“饱读圣贤书而不识木子,此诚为汝之悲也!”她学作老先生般感叹,“木子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,遗世独立的大圣人。”
“木子,名乔,就是本姑娘我了。”
……
“痴愚,你药上好了吗?我都超出俩了。”木乔踱来踱去,显然有些不耐。从窗纸中透过的光熠在簪头,编着她柔软的发髻。
“林逋。”他示意,自报家门。
木乔止而不前,似有所思。少顷又提着碎步,蹑手蹑脚地移到床前,附下身子,噙着一抹狡黠问:“常言道君子受恩必报,林公子以何相诺?”
“全于木姑娘之所需。”他向后微仰。
“以身相许如何?”她故作暧昧,对上了他的视线。
一朵梅花。
两朵梅花……
“真无趣。”木乔眨巴了眼,再次输了。她别了别垂下的青丝,起身走了出去。打开门,凉意霎时从槛中裂出。
屋外银装素裹,晨光熹微。一棵枯树立在院中,与几上的枯枝相映成趣。
“前言戏之耳。”
她冷不防丢下一句话,又蓦地跑进一片素白之中。温暖的鹅黄在火光里渐行渐远,独留一串轻轻的足印。
*****
“冬有三味,曰之雪,鹤,梅。”
他们站在屋前的庭院中,远山平静地盘结着云端的靛色。雪已停,风正起。不规则的栅栏蓄起一道白线,呼应着庭前那株枯树的干瘪与羸弱。
“前不久,这里还是一片梅园。我和爹爹冬赏梅,夏摘果,将梅子拿到西边的村子上卖。而且爹爹也略懂行医之术,我也就传承了不少。我们在这里住得倒也快活。”
林逋拾起两块石子,轻轻敲击,拂去表面的雪色。
“但不知为何,今冬萧瑟,所有的梅树一夜间突然死亡,独留下这株——”
“半死不活。”蓦地木乔停顿了下,接着补充道。
她抚上了枯树,感觉着这份有些沉重的粗糙,而浅浅的生命又仿佛在弹指间即可灰飞烟灭。
木乔蹲了下来,将脚底的积雪拍平。她一边说,一边把黏在指缝间的冰粒打落,侧头望向同样蹲着的林逋。
他的脸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,经过几天静养后多露了些润色。林逋仍然披着遇难时的鹿裘,不知是本身就一袭墨色,亦或冬的凄凉,当时的血迹也淡化在了皑皑白雪中。
这还是木乔初次近距离观察他,不似本身凌然的性格,林逋的眉眼间透着点点温和,仿佛隔着幅水墨画,却是用刀裁出来的。
“怎么?”他见她盯了自己半晌,不由伸手晃了晃。
“嫉妒你生得好。”木乔脸一红,别过头去又转了回来,似觉不妥,半开玩笑道,簪上的红花微恙。
她执起一段枯枝,用力在雪地里刻着,一笔一划。
“我看你应该懂些诗文音律,帮我对个对。”她起身,将木条丢给他。
【疏影横斜水清浅】
雪中,字迹小巧,翩若惊鸿。在风的凛冽里,却也以生气灌注。
临影。描色。绘梅。
林逋提起枝条,稍作思考,补在了后面。
【暗香浮动月黄昏】
落笔如云烟,扬扬洒洒地点起了满天的飞絮。
闻香。映月。点辰。
“妙哉。”木乔见他一气呵成,不禁叫好。“尚是流水之势,工整而有灵韵。我先前寻思过几副,却也败给了你。不过……”她话语一转:“实在是可惜了。”
木乔将手从袄中拿出,铺开在雪地里,露出泛红的指尖。她微怔,倏尔,用力抹去了行行字印。诗句随着手的一重一复隐匿在了掌心里,又仿佛融化在白雪中,销声匿迹。一切如初,却凹凸了几道冬的伤痕。
见林逋神色略有诧异,她嫣然一笑:“只有失去了,才能更加珍重彼时的美好,在作诗时能不失初心,将这份来之不易的福祉贯彻始终。此所谓遗失之美好。”
“不欲以诗名一时,况后世乎?”他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,裘边盛满的雪珠滚了一地,契合起清色的天空。
木乔走在前边,招招手,示意他赶紧跟上。
“快点去采药,不然天色晚了,你就无药可治了。”
轻快的声音荡漾,勾起了他一弯嘴角。
*****
濯濯童山,雾色浓浓。
木乔正努力踮起脚尖,想要够着土丘上那株枯黄的药草。忽而又竭了力,整个人泄了气般贴在了雪上。玉簪映着一片素白,耀眼了梢头那朵半开的花。
她撇撇嘴,对着林逋挤眉弄眼。他不着痕迹地提了提眉,望着木乔鼻尖上沾着的冰粒觉得好笑。他进一步,一伸手,再一折,转过身,弯下腰,将几束黄草谦逊而优雅地递在木乔的眼前。接着反手一扣,草药散开,悠哉地落入到背后的箕娄里。
林逋淡然地拍了拍手上的草屑,向还在雪里的木乔一笑。虽说表情僵硬,但嘲弄中混着的得意依然不断地从眼角泻下。
“你高了不起。”她灰溜溜地站起,狠狠瞪了他一眼。“今天的量倒是够了,冬天也没多少药可采,所以你伤势恢复得较慢。”
木乔装出一副风轻云淡,悄悄与他并齐,不着痕迹地直了直身子,可无奈也只及他肩骨。她鼓起嘴,恶狠狠地踢了一脚雪。
林逋无视着她的小动作,呆呆地望天。墨色的长发垂于耳边,北风吹过,掩住了半面脸。虽及弱冠,然弁冕失于雪中,结发不复。
“一朵梅花。”
“两朵梅花。”
“甚是聒噪。”林逋打断了她的碎碎念。
“我想看你可以痴多久?”木乔不悦。
“走,带你去一个好地方。” 霎时,她想到了什么,牵起他的裘衣直直往前。林逋捎起背篓,贴着她的脚步跟了上去。
雪洗虏尘静,风约楚云留。
他们沿着小路下山,踏在浅雪里,拄着弯曲的粗枝。干枯的树木熙攘地横斜在一旁,搔首弄姿,隔几步就有几片败叶和黄草。
“我先去,你数大约十多梅花就出来。”拐过几个弯后,木乔故作神秘道。
林逋不语,靠在树桩旁,叉着手,微垂脸。墨发轻扬,沾惹着点点白雪。
“看,我儿子。”
山脚浅滩,湖面凝霜。
林逋疑狐地望着木乔怀中的——
丹鹤。
颈长喙尖,膝粗指细。育灰翅黑,目红脚青。着一袭白彩温顺地贴在木乔的鹅黄小袄中,似是感受着有些炽热的温暖。赤瞳炯炯,丹鹤以同样的困惑打量着面前的墨衣男子。
“乖儿子,快叫娘。”木乔顺着纹理梳了梳它杂乱的羽毛,“要你不听话,整日在雪地里打滚。”
“喔——”丹鹤貌似讨好地轻启着喙,然后往她的手里蹭了蹭。
音不唳,却划破了冬的宁静。
“真听话。”木乔觉得很受用,将它放开了怀。丹鹤扑闪了下翅膀,稳住身躯,高傲地将头一抬,又迈着直而细的步子围绕在她周围,留下微微爪印。
木乔从裳中掏出一个小囊,角边绣着半枝梅。她将草籽倒在掌心里,又将剩下的放在林逋手中,示意他上前。
“儿子,叫爹。”木乔一脸狡黠,指着林逋,带上玩味的笑容。
云轻风淡,毫无动静。丹鹤骄傲地别过头去,又仿佛感觉吃亏了,狠狠地啄了啄林逋垂下的发丝,表达自己的不满。
“儿子,不给你饭吃了。”
“喔喔——”
撒欢的叫声响遏,白雾纷飞,似是将万物都吹化到了雪里,留下霭霭山音。
天色欲晚,薄暮辉映。
*****
烛光团团,点缀在绵绵冬夜里。
他半倚床头,一手捧书,一手把玩着一支簪。簪中有花,花瓣微敛,玉纹柔和,似浑然天成,仿佛淌着雪的温度。
他放下书,熄了光,星点散落,风吹帘动,舔着烛泪。合上眼,一切历历在目。
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木乔,就是本姑娘我了。”
“我是梅妖啊,你信否?”
“医者父母心,还不赶紧以孝之名侍奉我。”
“只可惜独留一株梅树,真希望能重新开花。”
“爹爹去城里寻出路,留我一人看家,说安顿好就来接我。”
“为了帮你采药,本姑娘没力气了。君复,快来背我。”
“我一个人在山上也寂寞得很,要常来找我。不准沾花惹草,你可是鹤鹤他爹啊,要对我们负责。”
“君复,伤也好了,天也暖了,你是否要走了?”
……
晨光下梅树倚风,不见半花半叶。午后的雪地上诗句不复,空留手印斑斑。薄暮时的丹鹤隐匿在枯草处,遥望远方。冬夜里折好的被角伴着火光,映出两个浅浅的倒影。素带依然盘起同心结,一端牵着吴山,一端连着越山。临别时的发簪许下锦书,摇曳出离索与泪盈。
待雪止而来,自娶汝。
冬有三味,谓之雪,鹤,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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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日,逋入山,寻梅未果。问同乡人,或曰:其父来,接于城中,嫁富贵。然终不屈,遂自刎于世。
逋恻,拾枯枝,题雪中:
【罗带同心结未成,江边潮已平】
须臾,北风起,雪纷飞。逋久立而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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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宋史》:林逋,字君复,杭州钱塘人。少孤,力学,不为章句。性恬淡好古,弗趋荣利,家贫衣食不足,晏如也。
初放游江、淮间,久之归杭州,结庐西湖之孤山,二十年足不及城市。
逋善行书,喜为诗,其词澄浃峭特,多奇句。既就稿,随辄弃之。
《梦溪笔谈》:北宋处士林逋,隐居杭州孤山,不娶无子,而植梅为妻,放鹤为子,称“梅妻鹤子”。
《民》:自宋室南渡,有贼来,以逋为名士,盗而挖之。然墓中,唯端砚一方,玉簪一支。
簪中有花,光熠其中,似雪落梢头。
——Fin——